恺蒂 | 来聊聊石黑一雄的高明之处
2017年10月5日,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石黑一雄获奖,似乎谁都能说上几句,但要说最适合的评论者,绝对少不了恺蒂。她生于安徽,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90年代初赴英,以“英伦文事”专栏蜚声《读书》,后旅居南非十年,现定居伦敦,采访过多名英国当代作家。
早在2006年,恺蒂就写过石黑一雄《别让我走》的书评,让我们“温故知新”,先睹为快。
▲ 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
恺蒂|文
南非的书税收高,价格也就贵,而且,公共图书馆几乎不存在,所以,爱书人常常自己组织起来,组成“读书俱乐部”,一般十来个人,每月聚会一次,大家把买来的新书放到一起共享,讨论或推荐自己读过的好书。特别是爱好文学的家庭主妇们,读书俱乐部是她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她们的俱乐部是不许男士参加的,每月的一次聚会不仅是谈书,也要在一起共进晚餐,所以,往往也要比赛谁的饭菜做得更好。
我在南非也参加了一个读书俱乐部,我们的俱乐部男女都有,晚饭也不重要,唯一的要求是你必须是个激进的左派(我作为中国人已经自动符合条件),里面的都是左派知识分子,大都是以前曾进过罗本岛监狱或是为反对种族隔离举着大旗示威游行过的,所以,对我来说,这个俱乐部读书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通过各位“会友”更能得知南非知识分子的心理学术动向。
当然,大家读的书并不只是与南非有关,还有很多欧洲文学作品。去年,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的新作《别让我走》刚刚出版时,俱乐部就有人买了此书,推荐给各位会员。我曾经两次将这本书借回家,但每次都没读便还了回去。石黑一雄是我很喜欢的作家,之所以没有打开这本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忙,但更是因为此书的题材,推荐人说这是一本生物工程的幻想小说,关于人体器官捐献之类,所以我的头脑中也就有了先入之见,专横地认为这样的题材肯定不是我喜欢的。
最近台湾出了这本书的中译本,为了写书评,我将这部小说的译稿一气读下,才觉得自己实在是目光短浅。读过中译本,仍然意犹未尽,又去找来英文原版,并且在网上搜寻到了石黑一雄自己朗读此书的某些段落,闭眼倾听,几次热泪盈眶。
当然我要说这本书与石黑一雄的旧作《长日将尽》等相比,不能算是他的上乘之作。好作家第一必须是讲故事的高手,擅长闪烁其辞,能够耐着性子掩藏秘密,石黑一雄也不例外,这部小说就是对书中人物的生存环境进行层层描写,对他们的身世的秘密和未来的命运一步步披露。但因为这部小说的故事本身比较简单,所以,让读者觉得小说中的关子卖得稍嫌多了一些,人物形象有些片面单薄,情节的辗转有些牵强,然而,这并不影响小说中催人泪下的悲情和无与伦比的凄凉。
▲ 石黑一雄《别让我走》
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英格兰,叙述者是三十一岁的凯西,她是一位看护,从事这个工作已经快十二年,专门照顾她称之为“捐赠者”的人。她写道她来自于海尔森学校,又说起海尔森如何被其他的“捐赠者”们刮目相看,然后,她回忆起在那里的生活,想起她的两位好友,并且说“那时,我第一次真正明白,汤米,露丝,我,还有其他人,是多么幸福。”
于是,小说开始的几章,像一本关于寄宿学校的书,海尔森学校坐落在如画的英格兰乡村的深处,女学生们在白色的休息亭里边嚼舌头,边观看男孩子们的各种球赛,小路围绕着宿舍外部并且通往宿舍的每个角落,学校里有鸭塘,雾气弥漫的早晨,从美术教室能眺望到田野的景色。老师还算友善,课程也挺有启发性,学生们在自己的床底下都有一个“百宝箱”,收藏着各种从拍卖会上交换或买来的东西。如同每一个典型的英式寄宿学校,纪律严明,老师们不苟言笑,孩子们之间恃强欺弱,互相施予的残酷的玩笑,例如汤米就常常因其举止古怪而且不擅艺术而被同伴取笑,足球比赛时没有人选他,成为别人恶作剧的对象,女孩中也有排外的小团体,在宿舍里闲言碎语,常常勾心斗角。
同时,这所学校又被神秘的气愤缠绕,例如孩子们从来不提他们的父母,也从来没有周末假期回家的举动,他们好像与世隔绝,老师被称为是监护人,他们的成长似乎肩负着特殊的使命,他们每周都要有身体检查,学校非常害怕抽烟对于他们的危害,以至于要在图书馆里禁止福尔摩斯的故事。孩子们好像总是生活在恐惧中,有很多话怕被别人听到,“监护人”对他们的关爱似乎别有用心。那种不可解释的恐惧和秘密让人想到卡夫卡或奥威尔的小说。艺术诗歌创作在这里似乎也格外重要,一个人是否受人喜爱,绝对和这个人擅不擅长“创作”有关。监护人露西小姐告诉汤米“创作”不重要,一开始听上去像是鼓励汤米的另一种独创性,例如与众人背道而驰,书中写道:
果不其然,露西小姐紧接下来说的话,教汤米完全摸不着头绪。不过露西小姐一再重复,直到汤米最后终于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汤米真的尝试过了,她说,而他实在真的没什么创造力,也没关系,不必为了这个操心。那些学生或监护人因为汤米这样而处罚他或对他施予压力,是不对的。这不是汤米的问题。汤米向露西小姐抗议她说得容易,可是每个人都觉得一切都是他不好,露西小姐听了之后,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
但是很快读者发现并不是那样,因为露西小姐因此而痛悔且辞职离开。还有一位“夫人”定期来“收藏”学生们的作品,“夫人”虽然听上去很有权威,高高在上,但是看到这群孩子竟然非常害怕,而且,在主人公随着歌曲《别让我走》拥着枕头跳舞时,“夫人”竟然热泪盈眶。
其实,这神秘学校背后的秘密并不深奥,叙述者这样卖关子的同时已经向读者披露了其中的真情和悲哀:
现在回想起来,我才了解当时的我们正好处于一个对自己稍微了解的年纪,知道自己是谁,又和监护人以及外界的人有何不同,不过究竟这些代表什么意义,却还是懵懵懂懂的。我相信,每个人在某个童年阶段,也曾有过类似我们那天的经历;尽管实际细节不尽相同,但是内心的感受是一致的。因为这和监护人为我们做了多少准备无关:所有的谈话、录影带、讨论、警告,没有一样能让我们真正明白其中的意义。八岁的小孩生活在一个像海尔森这样封闭的地方;受到这几位监护人的管理;而且监护人和送货的人只会轻松地称呼我们“小甜心”,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又能知道多少。
不过,这些准备多少还是有用,这是一定的,因为当有一天这样的时刻来临时,我们会发现心里某个部分已经等待这天来临很久了。或许早在五六岁的时候,身后曾经传来一阵耳语:“总有一天,也许是不久的将来,你就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所以,我们一直在等着,就算自己还不很清楚,但是一直在等着发现自己其实和别人不太一样;发现外界的人就像夫人一样,他们并不憎恨我们,也不想伤害我们,但是只要想到我们──想到我们如何出生,以及为何出生──他们就会全身发抖,光是想到可能碰触我们的手,便令他们害怕不已。当我们第一次从那种人眼中看到自己,那真是残酷的一刻,就像经过这辈子每天走过的镜子前面,突然镜子照映了一个不一样的面貌,一个烦恼又陌生的面貌。
但是读者并没有因真相大白而对故事失去兴趣,因为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已经紧紧抓住读者的心,让你不由自主地一气往下读。你想知道,他们究竟是否能够左右自己的未来,他们会不会抗争,他们能否实现他们的愿望,他们的存在是否有一线希望?
凯西,露丝和汤米三位朋友长大,性格也逐渐成型,露丝直爽急躁有时惹人生气,汤米忠实厚道但是会突然大发脾气,凯西是理智的象征,宽容而有毅力。他们都在寻找,想知道自己究竟源自何处,凯西不断地翻阅色情杂志,露丝去一个小镇上的办公室里盯梢。他们虽然知道自己的既定命运无可逆转,但是他们对未来还是有着幻想般的向往,例如,露丝幻想着能去一个窗子明亮的宽大的办公室里工作。虽然凯西和汤米之间的友谊和相互吸引非常明显,但是汤米和露丝成为男女朋友。露丝在“结束”之前,请求两位好友的原谅,因为是她阻止了他们的真心相爱,同时,她又鼓励他们,以爱情去争取对自己的命运和责任的推迟。
石黑一雄的高明之处,是完全像描写平常人那样描写这些非常人,他们的梦想,感情,恶作剧,嫉妒,猜忌,八卦,三角恋爱,都是平常人的心态。与《AI》,《我是机器人》之类关于生物工程的幻想作品不同,从一开始,石黑一雄就没有让读者和他的主人公之间产生任何距离。例如,有一段,写到露西相信自己的本尊是一个白领,于是她开始向往着能如她的本尊一样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工作: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她停下了脚步,当我回过头去,她正在呵暖自己的手指,低头专注地看着脚边的东西。我本来以为大概是什么可怜的小东西冻死在冰霜当中,待我走上前去,才知道原来是一本彩色杂志,这可不是那种“史帝夫的杂志”,而是一本随着报纸免费附赠的杂志,色彩鲜艳,看了便教人喜欢。杂志翻落在地上,露出一则双页光面广告,纸张虽然受潮,页角也沾到了泥巴,但还是能够清楚看到上面的内容。广告上面有一间漂亮摩登的开敞式办公室,三四个上班的员工,正在相互取闹,整个地方闪闪发亮,连里面的人也像在发光。露丝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照片,当她注意到我走近她身边,便对我说:“你看,这才是个像样的工作场所。”
突然,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说不定因为我发现她对着照片看个不停,变得有点生气呢──继续往前走,步伐又快又急。
但是,过了几天之后,我们几个人围着炉火坐在农舍,露丝开始滔滔不绝述说着理想中的工作场所,我一听便立刻认了出来。露丝交代了工作场所的每个细节:植物、光亮的设备、装上转椅座和转轮的办公椅。她描绘得栩栩如生,所以大家从头到尾没有打断她,让她说上好半天。我仔细地观察她,她似乎从没想过我可能产生的联想,也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这样的印象是从哪得来的。她甚至提到以后在办公室工作的同事都是“活力十足、勇往直前”的人,我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广告页顶端斗大的字体便是写着类似的标语:“你是一个活力十足、勇往直前的人吗?”之类的话。当然,我什么也没说。实际上,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甚至开始想象将来有一天我们所有人有没有可能全部住进那样的地方一起生活。
所以,吸引读者的并不是这部小说的悬念,因为对于读者来说,小说中人物的身分一猜即中,吸引读者的是主人公们如何发现自己的身分,如何仍然希望着平常人的生活,小说的悲伤和凄凉是这些不平常人偏偏拥有他们永远无法享受的最平常的情感!让读者感到悲凄颤栗同时,小说也就逐渐升腾出它的主题,不只是生物工程的道德伦理的对错,不只是对于人性的探索,此书的主题更是叹息生命的脆弱和短暂,以及与生俱来不可抗拒的命运和责任。例如,小说临近尾声时,向读者道明了为什么“夫人”看到儿时的凯西拥着枕头随着歌曲《别让我走》跳舞时,为什么会热泪盈眶:
夫人接着说:“真是有趣,但是那个时候就像今天一样,我完全猜不出你的心思。我之所以哭,完全是为了另外一个理由。那天当我看到你跳舞,我看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我看到一个新的世界很快就要来临,更加地科学化、更加有效率,是的。针对旧有的疾病将会有更多治疗的方法。这是好的。但这同时也是一个严厉而残酷的世界。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紧紧闭上双眼,双手拥抱着过去那个友善的世界,一个她内心明白已经不再存在的世界,而她还是紧抓不放,肯求那个世界不要放开她的手。那就是我所看到的。那不是真正的你,也不是你当时在做的事情,这点我知道。但是当我看到你,我的心都碎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命运和责任是石黑一雄作品中惯有的主题,他笔下的主人公永远是安静的牺牲品,对于“责任”认命且默默承受,不知道“抗争”是什么。此书中的汤米,如同《长日将尽》中的史蒂文,让你想抓住他的衣领大声疾呼,“你为什么这么重视你的责任?你为什么不反抗?”
石黑一雄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个故事虽然很悲伤,但是他还是希望它能给人以鼓舞,因为他要表现的是人在没有任何权利和能力的情况下,仍然能做厚道的事情,能选择一个正确的途径,希望这本书能是“一小口袋诚实厚道和幸福”。
石黑一雄如此擅长描述人物内敛的性格和对责任的承受,并且从中发现鼓舞,也许与他日英两种文化的熏陶有关。
石黑一雄出生在日本长崎,在英国长大,对于这两种语言文化都驾轻就熟。他并不多产,但是自八十年代后,就一直走红英国文坛。他的第一本小说《山影淡淡》(1982),获英国皇家文学协会的奖项;第二部小说《浮世艺术家》,获1986年惠特布来德奖,并获布克奖提名;第三部《长日将尽》获1989年布克奖,以后出版的《无法安慰》(1995)和《上海孤儿》(2001)不如前三部作品那么成功。2005年四月,出版了这本《别让我走》,以平常人心写非常人的生活和情感。
▲ 石黑一雄《长日将尽》
《别让我走》的结尾,也像《长日将尽》一样,是主人公收敛泪水,继续她并不如意的生活,因为她有着“该做的事情”和“该去的地方”:
我发现我所站的地方是一片几英亩大的农田耕地,农地以两条带刺的铁丝做成栅栏,防止外人进入,这道栅栏和我头上聚集成群的三四棵树是这几英里土地内唯一的挡风处。沿著栅栏,特别是下面那条铁丝,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纠结在一起,就像海边经常看到的垃圾堆:强风想必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把这些东西吹到了这里。头上的树枝夹着破碎的塑胶床单随风飘摇,还有破旧塑胶袋的碎片。那是我唯一一次,站在那里看着这些奇奇怪怪的垃圾,感觉风吹过空荡的草地,我心里出现了一个想象,因为这里已经是诺弗克,而且我一两周前才刚失去汤米不久。我想着这些垃圾,想着树枝上不停拍打的塑胶布条,想着如海岸线般、勾住各种奇奇怪怪东西的铁丝栅栏,我半闭着双眼,想象自己从小遗失的东西全被冲刷到了这里,我现在就站在这些东西面前,如果继续等下去,说不定草地那边的地平线就会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慢慢地越来越大,然后我认出那个人就是汤米,他挥挥手,可能还会大声地叫我的名字。想象仅止于此,我不能允许自己继续下去……泪水从脸颊滚了下来,但我没有啜泣或是失去控制,只是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回车上,开车前往该去的地方。
2006年11月27日
石黑一雄,1954出生于日本,五岁时随父母移民英国。作为当代最受瞩目的英国小说家之一,他最早以其含蓄、婉约的笔触和跨越种族和文化的国际主义的小说著称,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在英国文坛走红以来,他一直受到国际重要文学奖项的青睐。他被批评界与拉什迪、奈波尔一起并称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于1995年获英国皇家协会的文学骑士勋章(OBE)和法国艺术文学的骑士勋章,于2008年被《泰晤士报》列为“1945年以来英国最伟大的50位作家”之一。石黑一雄的作品先后四次入围布克奖短名单,并凭借最为大家熟知的《长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 1989)拿下当年的布克奖。2005年,小说《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2005)被《泰晤士报》列入1923年以来的百部最伟大的英语小说之中。迄今为止,石黑一雄的作品包括七部长篇小说,一部短篇小说集和包括《世界上最悲伤的音乐》(2003)和《伯爵夫人》(2005)在内的四部影视剧本。 201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恺蒂,生于安徽宿县,就读于上海复旦大学,获外文系比较文学硕士学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赴英国留学的恺蒂给国内撰写 “英伦文事”书话随笔而蜚声,成为《读书》《万象》王牌作者之一。从伦敦城市大学电子信息科学专业毕业后,曾在图书馆、博物馆、律师行工作,后加盟纪录片摄制组,开始自由职业生涯。旅居南非十年,以自由人身份协助矿业、钢铁公司进行商务谈判、调解文化冲突。四处游走,写作不辍,爽快利落,自成一格。结集出版:《海天冰谷说书人》《酿一碗怀旧的酒》《书缘·情缘》《南非之南》《话说格林》《南非歌行》《约堡黄昏》。译著有:格雷厄姆·格林《我自己的世界:梦之日记》、西尔维亚•毕奇《莎士比亚书店》。最新随笔集《小英国,大伦敦》于2016年12月出版。现与丈夫Francis Gerard及一双儿女定居伦敦。
感谢恺蒂老师授权,@个目 女史精心编排